
《周易》六十四卦,以《乾》《坤》居首,此乃“易之门户,众卦之父母”。然细究卦序,第十一卦《泰》与第十二卦《否》,以其独特的三阴三阳结构,常被视作《乾》《坤》相交后的具体形态。古人有“《泰》《否》乃《乾》《坤》两卦缩小版”之论,此非仅言卦象之形似股指配资网,更指向一种深邃的宇宙论与人生哲学的“代演”——即《乾》《坤》所代表的纯粹、绝对、创生性的宇宙原理,在具体时空中必然呈现为《泰》《否》所象征的交感、流转、盛衰互见的现实图景。这从“形而上者谓之道”到“形而下者谓之器”的“缩小”与“具现”,实为理解中国古典哲学中天道与人事关系的一把关键钥匙。
一、从“纯粹”到“交杂”:《乾》《坤》的宇宙本原与《泰》《否》的现实构型
《乾》卦纯阳,六爻皆刚,《彖》曰:“大哉乾元,万物资始,乃统天。”它象征着纯粹至健的创造力、开创力,是万物发生的起始动能与统摄原则,是无时间性的“始”与“能”。《坤》卦纯阴,六爻皆柔,《彖》曰:“至哉坤元,万物资生,乃顺承天。”它象征着纯粹至顺的承受力、化育力,是万物生成的物质基底与顺承原则,是空间性的“生”与“质”。《乾》《坤》并建,构成了一个理想的、未分化的宇宙本原模型,阴阳判然,各正其位,是“一阴一阳之谓道”的静态本体呈现。这如同一个完美的理论起点,是《易传》所言“易有太极,是生两仪”的“两仪”完型。
展开剩余84%然而,现实宇宙绝非静止的二元对峙。阴阳二气必须相交、摩荡,方能化生万物。于是,《乾》天之气下降,《坤》地之气上升,相交而成《泰》卦(䷊,乾下坤上)。反之,天地不交,则成《否》卦(䷋,坤下乾上)。在这一升降、交与不交的动态中,《乾》《坤》的“纯粹性”被打破了。我们看到,《泰》卦虽“小往大来”,天地交而万物通,内阳外阴,看似亨通,但其结构已是阳中有“潜藏”(初九“拔茅茹”之谨慎)、阴中有“包含”(上六“城复于隍”之警兆)。《否》卦“大往小来”,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,内阴外阳,看似闭塞,但其结构亦是阴中含“贞固”(六二“包承”之忍辱)、阳中含“倾覆”(上九“倾否”之转机)。
因此,《泰》《否》是《乾》《坤》在具体时空中的“缩小版”,此“缩小”并非体量的缩减,而是从抽象、无限、纯粹的本原状态,“缩小”并“落实”为具体、有限、杂糅的现实情境。《乾》《坤》是原理,《泰》《否》是此原理运作后必然呈现的两种基本模态。纯阳纯阴只能在理念中存在,现实存在的永远是阴阳混杂、力量消长的“泰”或“否”态。王弼注《周易》,强调“夫卦者,时也;爻者,适时之变者也”,《泰》《否》正是《乾》《坤》之“道”进入特定“时”与“位”后的具体“卦象”。
二、从“创生”到“持衡”:《乾》《坤》的健顺精神与《泰》《否》的调适智慧
《乾》《坤》的精神是创始与奠基的。《乾》以“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”为训,强调刚健进取,生生不已;《坤》以“地势坤,君子以厚德载物”为则,强调柔顺包容,含弘光大。这是一种昂扬的、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创生精神,是文明开拓期或个体生命勃发期所需的核心气质。
但当这种精神进入《泰》《否》所代表的复杂现实格局时,简单的“健”与“顺”就需转化为更为精微的“调适”智慧。《泰》卦卦辞虽言“小往大来,吉亨”,但通观爻辞,无一句宣扬盲目进取。初九“拔茅茹,以其汇,征吉”,强调行动需协同同类,审慎而出;九三“无平不陂,无往不复”,更是深刻揭示了在通达之中已然蕴含着倾覆的危机,提醒居安思危。《否》卦卦辞“否之匪人,不利君子贞,大往小来”,处境固然艰困,但其爻辞亦非教人消极屈服。六二“包承,小人吉,大人否亨”,指出在浊世中,君子可以外在承受而内心守正;九五“休否,大人吉”,则强调把握时机,主动结束闭塞局面。
由此可见,《泰》《否》之卦,将《乾》《坤》那种单向度的、绝对化的“健”与“顺”,“缩小”并“转化”为一种在阴阳混杂、利弊交织的具体情境中,如何保持动态平衡、把握行动分寸的实践智慧。《乾》之“自强不息”在《泰》中体现为通达时的戒慎与协力,在《否》中则可能体现为隐忍待时;《坤》之“厚德载物”在《泰》中体现为成功时的包容与分享,在《否》中则更体现为逆境中的承受与贞定。从《乾》《坤》的“创生原则”到《泰》《否》的“持衡艺术”,是中国哲学从宇宙论高度向人生实践领域的关键性降落。
三、从“天道”到“人事”:《乾》《坤》的形上法则与《泰》《否》的治世模型
《乾》《坤》二卦,特别是《彖传》《象传》《文言》的阐释,充满了对天道运行、万物化育的形上思考。“云行雨施,品物流形”,“含弘光大,品物咸亨”,描绘的是一幅宏伟的宇宙生成图景。它们为人类社会秩序提供了终极的合法性依据(“天尊地卑,乾坤定矣”),但其本身是超越具体人事的。
而《泰》《否》二卦,则天然地与国家治理、社会兴衰紧密相连,是《乾》《坤》天道法则在人间世的“缩小”投影与直接应用。《泰》卦《象》曰:“天地交,泰。后以财成天地之道,辅相天地之宜,以左右民。”这里明确指出,君王(后)观《泰》卦之象,要领会的不是抽象天道,而是如何具体地“裁成”、“辅相”自然规律,来管理人民、治理国家。爻辞中的“包荒”、“冯河”、“不遐遗”、“朋亡”等,皆是对为政者胸怀、魄力、周全与无私的具体要求。《否》卦《象》曰:“天地不交,否。君子以俭德辟难,不可荣以禄。”则直接给出了在政治昏暗(天地不交)时期的处世箴言:敛藏德性、躲避祸难、不求荣禄。
历史上,《泰》《否》常被用来喻指治乱兴衰。三代之治、文景之治、贞观之治等,常被比作“泰”世,其特点是上下交通、政令通畅、民生安乐。而王朝末期的昏乱、堵塞、民不聊生,则被视为“否”局。《乾》《坤》提供了“阴阳和合则生,背逆则困”的宇宙根本法则,而《泰》《否》则是这一法则在政治社会学层面的具体“代演模型”。它告诉统治者与士人,理想的“泰”境需要主动去营造“交”的状态(如纳谏、恤民、通商贾),并警惕其向“否”的转化;而身处“否”境时,则需明了“否极泰来”的循环规律,既要有守正的操守,也要有俟时转化的智慧。
四、从“两极”到“循环”:《乾》《坤》的定位与《泰》《否》的流转
《乾》《坤》作为两仪,在理论上构成了永恒的对峙与互补,它们是坐标的两极,是世界的基石。这种关系是结构性的、相对静止的。
而《泰》《否》的关系则截然不同。它们不再是静态的两极,而是动态循环中相互转化的一对阶段。《序卦传》明言:“履而泰,然后安,故受之以泰。泰者,通也。物不可以终通,故受之以否。” 事物不可能永远通达(泰),所以接下来就是否塞(否)。同理,“物不可以终否,故受之以同人。”否塞也不会永久,终将突破。《泰》与《否》构成了一个首尾相衔、互为因果的循环圈。这一循环观念,是《乾》《坤》静态对立结构在时间之流中的生动“缩小版”演绎。
《泰》卦九三爻辞“无平不陂,无往不复”,早已将这一循环思想道破。平坦中必含险陂,前往后必有回复。这正是《老子》“反者道之动”在卦象中的体现。《否》卦上九“倾否,先否后喜”,则明确指出了否极必反的转折点。因此,理解《泰》《否》,绝不能孤立地、静止地看待,而必须将其置于“泰——否——泰”的永恒流转之中。这便将《乾》《坤》代表的宇宙二元结构论,深化为一种关于历史演进、人生起伏、事态变迁的辩证循环史观与人生哲学。从《乾》《坤》的“空间性定位”,到《泰》《否》的“时间性流转”,《周易》的思维完成了从结构到过程的深化。
结语:在“缩小”中见其博大
“《泰》《否》乃《乾》《坤》两卦缩小版”,这一洞见揭示了《周易》哲学体系中一种精妙的思维范式:最高的原理(《乾》《坤》)必须且只能通过具体而微的现实情态(《泰》《否》)来显现和运作。这种“缩小”,不是降格,而是实现;不是简化,而是丰富。
通过这一“代演”,我们看到了:
1. 本原的具体化:绝对的阴阳原理,化为了现实中交织混杂的生存境遇。
2. 精神的实践化:刚健柔顺的创生精神,转化为了通达与困顿中的具体行动艺术。
3. 天道的治世化:形而上的宇宙法则,落实为可操作的国家治理与社会兴衰模型。
4. 结构的动态化:静态的二元对立,演变为盛衰循环、否极泰来的历史与人生辩证法。
《乾》《坤》如浩瀚星空,昭示永恒法则;《泰》《否》如脚下大地,承载具体人生。观星空以立其大,察大地以行其微。正是在这种从“乾坤”到“泰否”的“缩小”与“代演”中,中国古典哲学完成了其“究天人之际”的宏伟抱负,为个体生命在复杂多变的世界中如何安身立命、为政者如何治国平天下,提供了既源于天道又贴近人情的深邃智慧。大哉,《乾》《坤》之理;至哉股指配资网,《泰》《否》之示。其博大,恰在其能“缩小”至每一具体情境而皆显其用;其精深,亦在能于每一微末“缩小”中,窥见宇宙之全幅机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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